世事无常, 嘉峰离家後半个月, 他父亲接到了调职令, 举家搬到北部去. 嘉峰在隔壁县那所私校读了一个学期之後, 也跟著转学北徙.
. h7 n, P- e0 f2 b$ J) n1 X5 o 他和洋铎之间的约定, 被这突如其来的驿马星动给搅乱了, 高中课业逼得紧, 两人连通信的机会也没有, 後来又重考一年, 待他如愿考上大学, 趁暑假回到小镇想找洋铎叙旧, 竟然, 已遍寻不著高家的音讯.* J% `6 z, r" R4 J9 h0 I- E4 U5 N
「你说以前住在池塘边的高家呀? 他们早就不知道搬到什麽地方去罗! 那个池塘现在都填平盖起学校了. 」庙口卖零食的阿婆和蔼地告诉嘉峰. 只不过几年的光景而已, 阿婆脸上却已经布满皱纹, 一口牙齿也掉得没剩几颗, 上了年纪的人最爱怀旧,她拉著嘉峰的臂膀对他说: 「好久没看过歌仔戏了, 现代人谢神还愿都请那些电子花
% j, \' T0 ]6 F+ _车, 穿得少少的小姐来跳脱衣舞啦! 可是像我这种女人家, 还是比较喜欢看歌仔戏,你记不记得以前明华园来我们镇上公演的时候, 多少人携家带眷搬著小板凳来看戏呀? 」# m( C. T4 |: T2 F) O0 K1 d
嘉峰来到新设立的国民小学门口, 站在围墙外向里面看去, 空荡荡的秋千一动也不动地悬著, 两只野狗懒洋洋地趴在树荫底下睡觉, 一旁的红色扶桑花开得正艳, 是放暑假之故吧! 整个校园空无一人.2 H3 f' m! b9 D8 a& M
他又问了附近人家, 却都是新搬来的住户, 没人听过高家的消息, 也没人认得他, 好像, 洋铎一家人根本不曾存在於这个镇上一样.
1 l: H' `- a! ?: i: t. I3 K! _ 「那麽後山那片竹林呢? 有很多萤火虫的溪谷, 你们知道吗? 」9 X) A R# t# w* C
大家面面相觑地摇摇头, 自从工业区进驻小镇以来, 山坡纷纷开挖, 溪流莫不枯竭, 哪来的後山竹林、流萤溪谷?
% ~! b7 D: n$ u7 O 烈日当空, 他走到骑楼下拭汗, 顺便投了几枚硬币向自动贩卖机买罐饮料, 这年头, 现代化的机器在山城里亦随处可见, 冰冰凉凉的易开罐可乐凝著细小水珠, 俘虏了纯朴小镇子民的口舌.6 d0 Q) f9 d# \. i/ _, v& y% K8 k
嘉峰开始怀疑自己的童年到底是不是一场梦, 如同晋人至桃花源, 再寻已不复当年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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4 v) G1 F1 I! ^ 他忆起了一幅绘制在梦中的地图: 和父母亲住在一起的两层楼平房, 有个种满空心菜的小庭院, 隔著一堵墙, 是洋铎的家, 青瓦白墙、中西和璧, 骄傲地炫耀著异於寻常百姓的风格; 两家墙外有条柏油路, 不宽, 邻著一个荒烟漫草的池塘, 就是嘉峰跌落的那处, 柏油路的尽头是国中校门, 转个弯便到了天公庙, 庙口有个红砖广场,对面是歌仔戏棚, 庙的另一端是通往县城的公路, 当时他和洋铎就读的国小就在公路旁, 蜿延的公路爬上山丘, 山丘背面是竹林和小溪, 正面则有一棵几十年的老榕树.
% d7 s n+ p* N$ U2 M1 r5 J! I 是的, 每当他回想起住在镇上的日子, 和洋铎的点点滴滴, 这些路标就浮现脑海, 一幅完全属於他和洋铎的地图, 没有大人们常去的农会、镇公所及警察局, 因为对於嘉峰而言, 那些不带有回忆的建筑物, 是不存在的.
! \$ O9 g& Y9 i+ [5 Z P" e! G 这一天, 嘉峰重游了梦境地图的每一处, 沧海桑田, 人事已非, 莫不让他怅然而返, 当他决定搭车离开这个没有洋铎没有回忆的小镇时, 忽然想起了老榕树.1 Q% }; Y4 O! T, l# G. H) H3 G
那棵榕树下, 是洋铎和他私订终身的地方啊! 两个懵懂的孩童在此许下「祸福与共, 始终不负」的誓盟, 老榕树和石龛里的土地公公为他俩作了见证.
/ @- M3 Y9 B& Y6 ?$ q4 i$ ? 也许, 这是最後一线希望了, 明知老树不会开口对他说话, 嘉峰仍是紧张兴奋地手心冒汗, 只要回到榕树下, 找到树干上两人当年刻印的名字, 就可以证明自己的确曾经和洋铎如此爱恋过, 只要回忆还在....
% m) J! `+ [: }$ o 嘉峰急急忙忙地离开客运站. 「先生啊! 最後一班车再过半个小时就要开了, 你不搭车吗? 」售票小姐在水泥砌成的售票亭内呼唤他, 他却没有听见, 一心一意只想找到老榕树, 沿著公路向山丘匆匆走去. V, A2 G7 Z4 r- \) `1 P, ]& A% |
太阳还没有下山, 烘得嘉峰边走边脱去上衣, 系在腰间; 他走过庙口, 阿婆还坐在杂货店门口摇著扇子, 他经过小学, 母校校门上「欢迎莅临指导」的红色牌匾早已褪色却仍忘了拆下. 他知道, 脚程再快一点, 再走几百公尺就可以看到老榕树了.
1 h8 \) S$ \- c+ w# R! D) W" v 两旁的房舍愈来愈低矮稀疏, 取而代之列队迎接的是胀得饱满的谷穗. 嘉峰加快脚步穿过稻田了, 他抹去额前的汗滴, 开始向前奔跑, 快到了, 就快到了, 公路坡度开始上升, 他气喘如牛, 脚底发麻, 无论如何一定要坚持到终点, 即使两腿已经快要不听使唤.2 _' N# a. M$ R" i
他看到地平线了, 映入眼帘的是一丛突出地平线的墨绿色, 再快一点, 嘉峰卖力向前跑, 那是老榕树, 老榕树还在, 就要看到树干了, 远远地, 只要横跨过公路就可以触摸得到它. 嘉峰脸上青筋毕露, 上气不接下气地停住脚步, 双手撑著膝盖, 弯腰喘息, 汗水早就浸湿了身上的背心, 米色长裤也透出深色水印贴在腿上.
3 ^% _9 `: ~8 X9 S; e 轰轰轰! 一阵机械操作的声音突然响起, 稍微松懈情绪的嘉峰顿时被惊醒, 他抬起头, 看见公路对岸, 一部黄色推土机正缓缓出现, 有个身著肮脏白色背心、头戴胶盔的男人操著控制杆坐在里面. 嘉峰这才注意到, 树下四周都围起黄色胶带, 地面还插著一块看不清楚字样的白漆木质告示板, 这里好像变成工地了.+ K' q3 Y5 [ d' [4 K" y" a
推土机一步步逼近老榕树, 履带喀啦喀啦地发出声音, 前方的推勺铲进土里, 树枝和叶片纷纷晃动了起来.3 n3 B2 ~. \; `+ [
「不要! 」嘉峰惊恐地大叫著, 那男人就要除掉老榕树了, 「不可以! 」但是推土机上的男人充耳不闻, 於是嘉峰想都不想, 就跨过中央分隔岛, 向公路对面跑去,他要制止推土机.
# [& t) B6 l& `& _6 s 喀一声, 老树应声倒下, 哗啦啦扬起漫天尘土和落叶, 嘉峰迟了一步, 目瞪口呆地站在路面上看著这一幕, 凄凉的风中残烛.' j" P4 ?# X; s% p2 n7 _* ^3 g
「有什麽事吗? 」待尘埃落定後, 推土机上的男人看见了他, 跳下来问道./ i, l& d) J: M( o1 D" y/ B8 I+ z! X
嘉峰困难地摇摇头, 觉得双腿无力, 然後眼前一黑, 倒卧地上.
& M7 |- G4 O3 ?" z, E/ R6 h+ e# J 蓝天白云之下, 绿草如茵的山丘顶上, 被挖开的黄泥土地横躺著一棵老榕树, 一个年轻男人, 和他牵挂了十几年的回忆...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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遗忘是横的丝线, 提醒是直的丝线, 交错相织成一匹名为回忆的地毯. 回忆, 褪成接近无限透明的绿色, 那就是, 夏天的颜色.) G5 v% Q1 x- k, I. x8 q, ]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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│ 民国八十年八月十七日 星期六 天气: 晴 中心德目: 有恒 : V5 [; ]3 W6 P3 u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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: H% w1 M) Z4 @; v│ 是谁和谁的心 刻在树上的痕迹
( e6 P0 {' w8 q& m: N' L│ 是谁和谁的名 留在墙上未曾洗去
" a S. ~7 b7 s/ g: R1 ?& F│ 虽然分手的季节在变 虽然离别的理由在变 " M' ~! A# q& M. g& \+ O' z
│ 但那些青梅竹马的爱情 不曾忘记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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│ 是谁给谁的信 藏在深锁的抽屉 : P1 N6 |- P2 I! R) M
│ 是谁和谁的身影 留在泛黄的相片里 # g$ \, P. r9 H+ y- y' c% i8 T! Q) k
│ 虽然夫夫的誓言在变 虽然说谎的方式在变 & x$ i& k. X, D6 a: Z
│ 但那些魂萦梦系的秘密 不曾忘记 $ t4 j" Q1 m- n* Z0 E. w, U4 a- R1 T7 G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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│ 当我们唱著一些无聊的歌曲
# S' o$ M, K: W5 Q) f│ 谈著爱与不爱的问题
, C ~# L3 ?: ]+ X│ 幻想是林黛玉爱著贾宝玉
7 E `5 u; o4 m1 @│ 或是牛郎织女约在七夕
, Y' g! [- I1 N. ~4 D/ j│
/ |, N# e7 w1 y0 C│ 而那些做过的梦 唱过的歌 爱过的人
: u; D3 @" c. e# [│ 那些我们天真的以为 永远不会结束的事
! k) B2 _, G# g│ 而做过的梦 唱过的歌 爱过的人
) }4 g, ^9 m6 J2 G! w9 C/ ]$ O: T│ 留在漫漫岁月不能再续 " ^. F4 E0 n" Y, C
│ 青梅竹马·周治平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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5 q! y( ^, O X│ P.S. 在前一阵子报纸的大学联考榜单里找到了嘉峰的名字, 忽然想起山丘 + [4 E! `% W- q5 J/ C: E: x1 G
│ 上的老榕树. 听说山丘即将变成别墅区, 老榕树也会被砍倒, 我想,
( g% S y9 T# H, S. Q; b. M8 z. D c│ 这样也好...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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