村里和我一起到黄土坎上五年级的学生一共有八个,其中女生三个。原来在隔壁村上学时,我都要和三个女孩一块走,仔细想想大概是从二年级下半年开始的。起先,她们比较排斥我,认为我破坏她们的团结,不过时间一长,她们渐渐接受了我,并且对我抱着欢迎的态度,也拿我凑笑话。我不愿意跟那几个男人一块上学主要是因为他们欺负我,常常给我起外号,叫我“泥鳅”或者“娄晓黑”。我是黑瘦黑瘦的,尤其在夏天,浑身上下只着一件裤衩,脊背晒得油黑,肋骨历历可数,这使得见到我的人多半会想起泥鳅。我讨厌别人这样叫我,但有一个人除外,就是果书晴。果书晴叫我泥鳅比叫我名字还让我感到亲切,我们的交情好像武侠剧里歃血为盟的把兄弟,尽管我对所谓的哥们义气嗤之以鼻。我家住在前街,和我同住一条街的有个叫果书晴的女孩,每次我们几个都要到她家门口集合。8 y- Z {" e2 m; S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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果书晴已经准备停当,鼓囊囊的书包绑在后架上,看起来铁骨铮铮。她的自行车没有大梁,因此她得以叉开双腿,手臂交叠于车把,下巴抵住手臂,享受而不自知地望着前方。她在等着我和另外两个女孩。见我骑着一辆飞鸽牌轻便过来,还离着老远她就摇着手臂喊我,泥鳅,快点儿,要迟到了。她的嗓门挺大,声线粗细适中,像是敲梆子一样,穿透力很强。人家院里的狗听见她的叫声,以为来了生人,出于职责便装腔作势的乱吼一气。我朝她一笑,算作打招呼,没有回答她,只是脚下稍微用了点劲儿。那些狗们大概被主人骂了或者自觉没趣,片刻之后便全无声息,给我的听觉留下真切的回忆。我不知道别人是否遇到过这种情况,反正我的听觉很灵敏,时常回忆起一些声音,比如鸡鸣犬吠、风声、窗架和窗框摩擦的吱嘎声、母亲的某句话等。我觉得那不是耳鸣,尽管我不能控制它的来去,但它能给我带来亲切感和暖意。$ h* m6 q/ l% a$ m& s) Z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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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穿了一条黑色蹬脚裤和粉色撇领上衣,裤子不知什么料子,闪着隐约的光。现在正流行这种样式的裤子,不光学校里很多女生穿着,甚至一些当妈的女人也都赶时髦,弄上一条臭美一番。料子的松紧性是为了显示有些人下半身的优美线条,当然也会暴露一些人身材的臃肿,有时连内裤的轮廓也能看到。但果书晴穿什么形状的内裤我看不出来,也许她在里面做了手脚,更重要的是我根本不去注意这个,我觉得那样做对她不够尊重。% o3 ~5 A* B" }3 x, q
9 C2 o% t' i' O7 B大侄儿,你看我这卡子好看吗?果书晴歪过头,把后脑勺冲着我。除了泥鳅,她也喜欢叫我“大侄儿”。事实上,按村里的辈分来论,她和父亲属于一个辈分,我理应叫她一声姑。起初,我不习惯她这样叫我,更没叫过她姑,因为我们同岁,我可叫不出口。好在她并不计较,不管我叫不叫她姑,她都摆出大人的口吻叫我“大侄儿”,有时甚至煞有介事地命令我执行违背自己意愿的事情。# [4 \' V0 H8 [, e
, S" M8 o( l3 F. H嗯,还行吧!我看了一眼,口气淡淡的。她的头发养得很长,水藻似的披在后背。一只翠绿的有机玻璃卡子卡住从两鬓拢到头顶的两缕头发,这样,后面的头发就不会往前跑,老老实实地聚在耳后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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不好看呀?不好看你就说,还行是啥意思,跟我还说假话,真是一个伪君子。她有些动气,吊高眼梢,不屑的冲我说。那张刀子嘴从不饶人,说起话来口无遮拦,因此她得罪过人。不过相处时间长了,大家都知道她就这个脾气,生气吵架也只是一时,过后还会说说笑笑。' ~4 U6 b8 ]3 F4 }; }6 Z2 w
; C+ n" F# O0 `! S W1 N1 i我是说卡子本身不好看,但是你戴上还能看得过去。我笑嘻嘻地恭维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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啥时候学会拍马屁了,就不知道学点儿好东西。她佯装瞧不上的模样,眼睛一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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- m; a Q) @- W: A人马很快到齐,我们终于出发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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3 N) h0 B( D x s3 b& s6 p这是一条青蓝色的石子路,中间由于鲜有人走,那些石块全都袒露着尖锐的棱角,倒是两边各被踩出了光溜溜的羊肠小道。我们四个人靠着右边的小路前行,果书晴打头阵,两个女生紧跟着她,我压轴。路边的景色不断变化,刚出庄时是一片芦苇,大部分都快秀穗了,紫灰色的穗群间飘着白雾。接着是一大片庄稼,玉米红高粱粘高粱棉花大豆没规律的次第呈现,饱满的果实蓬勃欲出,一些早熟的玉米棒子已经花脸了。然后是一大长截的杨树林,这些树有年头了,一棵棵老气横秋,粗壮的腰身能挡住几个人。行至树林尽头便是蓝泉河,经过混凝土大桥时会觉得豁然开朗,这里无遮无拦,向北望去能看见两三座黛色山头,那是燕山;往南看去,靛蓝而丰盈的河水宛如宽阔的布匹缠绕着这片土地,要与蓝天相接似的。周围极其静谧,偶有鸟虫声刚一发出便截断,仿佛不忍心打破此刻宁静。" _' \1 [( p; b3 L8 L& w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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蓝泉河过后,再行一里多地便进了黄土坎村。到村头的十字路口时,碰见了好几拨骑车的学生。其中一拨还没见人就听到了大声的叫囔和流畅的口哨,原是五个男人像土匪一样从南面奔了过来。他们骑得贼快,打头那个差点儿跟果书晴撞上。要不是她反应迅速,及时拐弯儿,肯定人仰车翻,不过她的书包还是被那个男人的车把刮歪了。果书晴“啊”的尖叫一声,由于惊恐而显得狭长,听起来不像她的声音。我们都被吓了一跳,那个男人回过头,见没什么大碍,朝着果书晴无辜地笑了一下便马上转头去追他的伙伴。果书晴气呼呼地朝那个远去的背影大声骂道,睁眼瞎!她的声音有些颤,红扑扑的脸蛋像涂了胭脂。我们赶上来,同仇敌忾地谴责着那个男人,又安慰她几句,她这才稳定下来。' b# ^; z' C# ^5 Y2 O! X
, ~8 r# C) T- D {1 r5 `# M黄土坎学校前后一共两排房,前面这排是五年级四个班的教室,后面那排是六年级四个班的教室和老师的几间办公室。还没有分班,新生们像是自由放养的羊群散落在杂草丛生的校园内,仨一群俩一伙扎着堆。大部分都在窃窃私语,也有打打闹闹,相互追逐的。我和果书晴站在一棵垂柳旁,枝条很长,已经触及地面,叶子虽是绿的,却也泛着黄意。身旁的杂草品种丰富,矮的有马齿苋车前草牛筋草,高的有水稗子狗尾巴草野苏子,它们结了籽,有的还开着花,摆出一副儿孙满堂寿终正寝的满足模样。校园中间有一座石头堆成的假山,旗杆立在旁边,不远处还有一棵粗壮的老槐树,庞大的树冠几乎遮盖了少半个校园。记得儿童节庆祝大会的第一项就是升旗。那时我们站得笔直,国歌响起便敬礼,鲜红的旗子徐徐上升,经过树冠时总要纠缠一会儿才能继续前行,好像槐树在跟它索要过路费。每到这时我都想笑,可又不敢张开嘴,只好鼓着腮帮子小心翼翼地哼哧几声。升上去的国旗迎风招展,好像谁家的风筝挂在了树梢上。我下意识地看了看那座假山和树冠,一点都没变,只是旗杆上光秃秃的,连根绳子都没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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当我出神的时候,果书晴拉了一下我的衣襟。原来校长和老师们从办公室出来了,正招呼新生们往操场中间集合,校长手里握着麦克风,他对着它吹了几下,毫无反应。我见过校长几次,每次儿童节他都要对着那个麦克风讲一番话才开始表演节目。他一点儿没变,干巴巴得像条咸鱼干,微驼的背,酱黄的脸,一副黑框眼镜夸张地罩住他混浊的双眼。麦克风突然间嗡嗡响了几下,接着听见校长“喂喂”两声之后开始讲话。他说,新生们,都过来,往这边靠,凑紧点,说几个事儿。他讲起话来很随便,不像村干部对广大社员传达上级指示时的居高临下。我们这群羊像听到了牧人的吆喝,人流朝着校长手指的那个位置涌去。校长身后站着四个人,候命似的。由于距离较远,看不清那四个人长什么样儿,但有个人的衣服很显眼。他穿着草绿色的上衣和长裤,挺胸抬头站得笔直,那神情应该很专注,我猜是的。他让我的眼前浮现出了高大英武的军人,曾经在电视里看到士兵们迈着铿锵有力的正步,那时我多么羡慕他们啊,真想跳进电视里跟他们一起走正步。! j, g; \+ k6 j$ K$ q
6 }9 M% |' Z$ @/ \8 D/ U) v" c) Z校长说了两个事儿,一件是分班,另一件是分班之后由班主任带领着拔草。分班结果写在四块小黑板上,四个老师提着属于自己的那块靠在对应的教室门口。我们像四拨不小心掺和在一起的羊,走来走去寻找着主人。我的目光一直追着“绿衣人”,他手里的小黑板放在五(二)班教室的窗口。我跟过去,睁大眼睛在黑板上寻找“娄晓非”。第一个不是,第二个不是,第三个第四个……我一个接一个看下去,真想尽快看到自己的名字,又不敢跳过任何一个,担心看到最后一个还没有自己的名字。我看到了果书晴的名字,想找她时却发现周围都是陌生的面孔。我只好接着往下看,忽然有人拍我的肩膀,我回头一看,是果书晴。我们不约而同地跟对方说了同一句话——你在二班呀!说完,我们都很惊讶。于是我把“果书晴”所处的位置指给她,在她的指引下我找到了“娄晓非”。那一刻,我如释重负,好像千百次的祈祷终于灵验,差点儿热泪盈眶。- L. `* k' ]) |$ n: Z, z0 S; ]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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按照身高,我们排成男女两队,在“绿衣人”的指挥下,依次进入教室。我的身高令我当之无愧坐在第一桌,果书晴坐在我后面。我不喜欢第一桌,从一年级开始我就一直享受这种待遇,早没了新鲜感。另外,第一桌就在老师眼皮子底下,做小动作会很容易被发现,而且每天还要平白无故地吸入那么多粉笔面子,想想就别扭。全部落座后,“绿衣人”站到讲台上作自我介绍。他在黑板中央写下自己的名字——葛锐江,然后问我们是否认识,我们很正确地念了出来。但有一个声音和大家念的不一致,那语气很随便,还带着戏虐的味道,他念的是葛四儿。不过葛老师好像没听见,继续说他的话。我凭着感觉回头寻找那个声音的源头,一眼就看见中行后排一个男人的嘴角留有笑意,我觉得就是他,不由得仔细看了一眼,却发现似曾相识。他留着三七分的头发,一只手支着下巴,放到桌腿外侧的脚还在抖动着。他察觉到我在看他,移过目光意欲与我对峙,我赶紧转头,途中与他的目光还是撞了一下。那透着一丝邪气的眼神突然提醒了我,没错,他就是那个撞歪果书晴书包的家伙。 f8 i4 n* V( g1 N# F/ j# u, x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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葛老师的声音很好听,一下子就把我的注意力从那个家伙身上吸引过来了。我立刻调整坐姿,双手背后,抬起头注视着侃侃而谈的葛老师。目光刚落到他脸上,便拽不回来了,我第一次发现男人可以长得如此漂亮,第一次发现老师可以这样年轻。他说的是什么,我一个字都没听进去,嘴巴里干干的,心里甜滋滋的,好像一个没有知觉的木头人那样傻傻地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脸。这时,我觉得坐在第一桌真好,因为可以没有任何障碍地看着葛老师,欣赏他的剑眉星目,薄薄的嘴唇和整齐的牙齿,还有挺拔的鼻子。他让我想起了武林中风流潇洒的大侠,他们身手不凡,行侠仗义,笑傲江湖,仗剑走天涯。有时他们却变得多情,为一个或者几个女人愁眉不展,这真让我受不了。我心里希望葛老师不是那样的人,不会为了女人兜兜转转。9 V) c& m2 [1 L' m
0 v1 Q, g$ @+ b1 y) q; ]& f _, k我原以为只有自己为葛老师的相貌感到惊叹呢,原来爱美之心人皆有之。那天傍晚回家的路上,果书晴跟另外两个女孩自豪地说,我们班主任姓葛,那真叫帅得掉渣儿。分到一班的女生说,噢,我见过他,不过没见正脸,只看出来挺年轻的。分到四班那个说,你说的是那个穿一身绿的老师吗,我觉得他就算是一般帅吧,而且还没有我们班主任个子高。这句话我不爱听,心想个儿高算什么,长得丑八怪一样,再高也是个电线杆子。我很想堵她几句,却不知为什么说不出口。果书晴也不爱听这句话,直截了当就把我的意思说出来了,她可不管那个女孩能否接受,这让我暗自喜悦,同时也有点儿莫名的感伤。那女孩也不是善茬儿,她一针见血地问道,这么护着他,你是不是喜欢上那个葛老师了?要是别人这样说,果书晴十之八九会跟他急,但她们三个毕竟是从小玩到大的伙伴,如果不是有我在,不定说过多么隐私的话呢,所以果书晴一点儿不生气。她颇为得意地反问,是又怎样,你又没看见,哪有发言权,葛老师就是帅,不信你问泥鳅。说完,她回头看着我,问道,泥鳅,你凭良心说咱们葛老师是不是很帅?在她们的辩论中,我素来是比较倾向果书晴的,另外两个女生对此很清楚,所以她们根本不拿我的话当回事,于是我知趣地保持了缄默。果书晴见我不说话,故作生气地说,你怎么不说话呀?我厉声道,我才不掺和你们的破事呢,无聊透顶!说完,自己先吓了一跳,真不知道哪来的火气,总之看到果书晴明目张胆地承认她喜欢葛老师,我就难受,好像有人觊觎我喜爱的东西那样令我心疼。 |